摘要:作者:余萌萌 任婉晴 高志鹏 余聪 (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) 当我再次睁开眼,身上横七竖八躺着几辆共享单车。“一个车把,两个车把……”
作者:余萌萌 任婉晴 高志鹏 余聪 (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)
当我再次睁开眼,身上横七竖八躺着几辆共享单车。“一个车把,两个车把……”一共五个车把。
我晃了晃脑袋,回忆起脑海里最后的场景:我在一个潮湿的地下通道里被一个大汉抱起来,搬进一个铁皮箱子,人类管它叫“厢式货车”。箱门关上前,周围还挤着30多辆单车。其中几位是我的同胞,摩拜家的小橙。
“嘿,小鬼。”
忽然,我身旁传来一个声音,“新来的吧?”我费劲地伸头看它,一辆翠绿色的共享单车,轮胎生了锈,身上印着“町町”二字。
“嗯……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
“只有你们这种新来的车,才会完完整整,身上连蜘蛛网都没有。”它似乎刚午睡醒来,嘟囔了一句。
我有点不好意思,怯生生问它,“这……是哪里?”
它苦笑了一下,“这儿就是所谓的单车‘坟场’啊!”
我大吃一惊,立刻抬头仔细打量四周。目之所及是各种肤色的单车,白的、绿的、黄的、蓝的、还有七彩的,数不胜数,乱七八糟堆在一起,大家都恹恹的,没有丝毫活力,有的甚至奄奄一息。
图1 南京市某区共享单车“坟场”全景图
四周景象变得荒芜,和我跑过的地方都不一样。这里几乎看不到平整的路面,也听不到脚步声和手机扫码的滴滴声。不远处在施工,沙尘扬起,头顶传来推土机拆房子的动静,轰隆隆的,像是什么在心里噼里啪啦碎了一地。死亡的阴影变成一只振动翅膀的黑色蝙蝠,在头顶盘旋。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。
或许是看出了我的不安,町町安慰我:“放心吧,你和我们不一样。像你这样的车我见多了,还可以回去的。”
我心头涌起一丝希望,急忙问它:“真的吗?”在路边停着的时候,我常听年纪大一些的单车们说起这个“坟场”:进去容易出来难,像人们口中的“黑洞”。里面的单车一个堆一个,有的同胞甚至被人类摘除了各种器官:车坐垫、轮胎、电单车的电瓶……更有数不清的没有爸妈要的孩子,只能与扬尘、黄土为伴,在长年累月的寂寞中渐渐生锈。
“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?瞎担心什么。”町町轻笑一声。
“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呢?”我很疑惑,蛛网已将它的主轴和旁边的车连在一起。
町町重重地吸了口气,告诉我它是去年7月来到“坟场”的,期间“坟场”搬了一次,它也跟着被搬到了这里。近一年的时间,它看着其他肤色的车进进出出,自己像百年老树一样把“根”(轮胎)扎进了黄土。很多车和它一样,有进无出——酷骑、享骑、七彩、bluegogo、小鸣、快兔……而大多数摩拜、ofo和哈罗家的孩子都会被接走。町町垂下头:“可能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们了吧。我们就像垃圾一样堆在这里,人们每次看到我们都要叹口气。”
是的,我有爸爸妈妈管着,也没有“缺胳膊少腿”,进入“坟场”并非由于衰老或者损坏。我只记得最后一个使用我的人把我骑进禁停的小区,可能是怕被别人发现吧,就把我扔在见不到太阳的地下通道里。我的太阳能板被阳光遗忘,体内的模块接二连三进入低电状态。昏昏沉沉中,几次感觉到两条人类的腿朝我走来,这声音让我充满了希望:是不是要把我带回繁华的街道?但每次他们掏出手机扫码后都发现“无法打开”,大概是我的蓝牙模块断电了,接收不到云端的启动指令。“算了,找别的车去吧。”他们又迈着两条长腿离开了。
“低电状态”的单车会有人为干预。我的“爸爸”摩拜请了很多技术师,在制造我们的时候,往我们的身体里安装了许多模块:GPS定位、蓝牙模块、太阳能发电板……为的就是运营人员能远程监控我们的各项身体指标。当发现我们的健康状态出现问题,就会通知相应部门的工作人员,将我们搬到有阳光照射的街道旁。
像我这样处于“低电状态”的车,一般都被停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,我们管这些地方叫“城市黑洞”,每天被吸进去的车有多少呢?连我爸爸都数不清。请人搬运是搬不过来的,于是,他将我们变成“红包车”,让附近准备骑车的人在APP上看到我们,找到我们,通过骑行将我们带回能见到太阳的地方。单车们也就逃离了“鬼门关”,可以在地铁站口、商圈、学校门前等待在这个城市的下一次旅程。
但这次我没有那么幸运,长时间的低电让我身体内的很多模块失灵。更可怕的是,我在禁停区的事情被发现了,城管人员对着我咔咔拍了几张照片,一小时后,有人来把我搬进了那个大铁皮箱子。
在封闭的铁皮箱子里颠簸时,我听着外面的声音暗自算着:这一次我又要被送去哪里呢?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在一个区域里打转,但偶尔我也能跨过秦淮河,上天桥俯瞰整条大街……
图2 编码为8640224152的摩拜单车某天的行驶轨迹图
“咦?你身上怎么有个黑漆漆的小方块?”町町的疑问打断了我的思绪。我这才注意到町町的主轴上只有层层叠叠“收驾照分”的小广告。
“这是‘身份证’啊。”看着町町疑惑的神情,我惊讶它居然连“单车身份证”是什么都不知道,不无骄傲地告诉它:今年1月的一天,我被工人师傅运回了工厂,在主轴贴上一张印着二维码的小纸片。据说,市政人员要求我们每辆共享单车贴上唯一的身份识别码,不让我们肆意生长在城市的大街小巷。过了1月15号,没有“身份”的车子就要被发配到其他城市去啦!不过我们的身份证在南京潮湿的天气里很容易脱落,似乎还没有我身上的小广告贴得牢呢!
图3 南京市公安车管所发放的共享单车“身份证”(图中蓝色贴纸)
“哦,那是我进来以后的事情了。”它冷冷地道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刺伤了这位老伙计——它就是在共享单车“肆意生长”的2017年出生的。那个时代的共享单车家族十分繁荣,13个家族在南京投了45万辆车。虽然肤色各异,但体格都差不多,每辆车平均占地0.75㎡,据说一万个兄弟姐妹手拉手,就可以堆满一整个足球场,连一个皮球的空都不给留。不足一年,这些车死的死,亡的亡,现在只剩下摩拜、ofo、哈罗家的还在。被留下的我们赶上了“计划生育”,每辆车都得有一个唯一的身份识别码,就像人类的“身份证”。
我们之间隔着一道令人尴尬的沉默。在町町不说话的时间里,数不清太阳落下又升起多少次。每天都有新的同伴被搬进来,听最上面的朋友说,少则一两百辆,多的时候能到三百多——死亡在头顶盘旋,又迟迟不肯降下来。
我们被晾晒在阳光下,太阳能板充满着能量,但可怕的想法隐匿在黑暗中,我们可能再没机会看一眼南京的梧桐树了!
就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,几条长腿晃到了我的面前,这一次他们手中什么都没拿,只戴着一双白手套。他们搬开压在我身上的单车,一个人捏了捏我的轮胎,对其他人说“好好的,还能用。”另一个人把我从钢铁交织的“监牢”中拉了出来,搬上了一辆三轮电瓶车。“逃离‘鬼门关’啦!”我们100多个小伙伴,坐在几辆“敞篷”车里,和“坟场”中其他朋友道别,祝愿它们也能早日逃离坟场。
我看着停在一旁的町町,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。它突然笑了出来:“真好啊!出去了记得代我问候路上的老哥们!不跟你说再见啦!别再回到这个鬼地方!”
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,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轻松——在被送回大仓库里进行检修后,我重新回到洒满梧桐阴影的路面。可我还是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被拖进“坟场”?又是什么人把我接回来的?为什么还有摩拜、ofo和哈罗家的伙伴留在“坟场”呢?町町是不是因为没人接回来就只能永远留在“坟场”?这些问题不停在我脑中回旋,一次次把我从繁华的街道扯回毫无生机的“坟场”——我该怎么做,才不用再回到那个地方?!
给小橙的一封信
小橙:
向你和你的朋友们问好。
很抱歉让大家成了2017年以来南京市清拖的50万违规停放车辆中的一员。这些天我们陆续从全市各个区的“坟场”把你们接回家。但在接你们回来之前,我们也没有闲着,在办各种手续哦。
首先要跟大家解释一下,共享单车们为什么会进入“坟场”?又是怎么出来的?这一遭大家到底经历了什么?
图4 单车“坟场”历险记
具体来讲,你们这次“坟场”历险并非只因爸爸的疏忽所致,而是一个牵涉到政府、企业与用户三方的大问题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
图5 共享单车运维的“政”“企”共治
大家所在的南京市,对共享单车采取了属地管理模式,即区政府各单位+共享单车公司+社区街道三者协同治理。秦淮区还在行政区内再划分片区,开辟了新街口、夫子庙、太平南路、明故宫、朝天宫省中医院等五大片区实行管理,不同区域的清理工作,交由不同的单车公司负责。单车家族(企业)和城管部门建立了微信管理工作群,如果在这个区域内,你们和隔壁家的孩子们出现因无序停放、超额投放而导致道路堵塞的问题,城管部门的巡查人员就会在微信群内通知负责这个片区的家族,要求家族的街道清淤人员在30分钟内将违规停放的共享单车清理至疏导区或可投放区。
图6 30分钟响应制度
除了路面上的淤积和违停,你们中有的车被停在了禁止共享单车进入的小区内,这也算是“违停”,因为许多小区也是“禁停区”。如果车子没有在30分钟内得到清运,那么属地街道城管科、区城管局路面巡查执法车辆,就会将违规停放的单车清拖至指定的非机动车集中保管点——也就是大家口口相传的“坟场”。
哦对了,得给大伙儿解释一下什么叫“淤积”。就拿新街口片区来说:这个商圈主要是大型购物综合体和写字楼。人们往往选择在“最后三公里”内借助共享单车避开高峰时段公共交通的拥挤;可人们在离开时,多数人选择乘坐公交、地铁,这就导致周围三公里内的单车,会在每天固定的时段内大量涌入片区内,形成区域内共享单车的“单向流动”。而夫子庙片区景区密集,易在短时间内涌入大量单车,由于可供停放的区域较少,该片区内的单车来势凶猛……这些情况下共享单车极易淤积。考虑到市民用车的需求,城管叔叔们表示扩大禁停区并不是好的选择,因为对于追求自由、方便的用户来说,处处是禁区,就等于没有禁区。在和我们几大家族商议之后,城管人员决定采用“小禁区,大调度”的模式来管理:划定重点运维时段,强化该时段内的驳载、疏导,将短时间涌入的车辆及时疏散到其它有用车需求的区域。
另外还有一些车,比如你们提到的“町町”“酷骑”等,它们进入“坟场”的原因是家族破产,也就是人类所说的“退市”。可能你们不知道,2017年的共享单车行业经历了多么惨烈的战争,73%的单车家族被淘汰,爸爸妈妈们“跑路”,留下了大量无人照管的孩子。这些单车们大多因无法使用而被拖入“坟场”。“遗孤”也就此成为城管人员的心病——无法拍卖,不能丢掉,坟场搬家的时候还需要将它们带着走,因为这个“坟场”并不是固定的,大多属于区域内闲置用地。
将大家从“坟场”中接出也不是件容易事儿。以秦淮区为例,城管部门在清拖车辆后,会向单车家族提出整改意见;单车家族进行整改后,需要向区城管部门提出申请,申请通过后,方能将车取回。建邺区则是对单车家族的日常运维建立各种维度的评分标准,如果单车公司在这个月的月度打分中占据前三位,便能获得优先取车的资格——即便获得了资格,取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在一次接车子回家的行动中,我们发现15辆摩拜身上密密麻麻压着许多其他家族的车(包括已经破产的家族)——这15辆车至今无法回家。
将车子接回家之后,首先要做的是给你们“检查身体”。我们希望对大家进行“全生命周期”的管理:局部损坏的车辆在南京当地的库房进行分类维修——摩拜家在南京市平均每天有 100-200 辆单车可以在维修后重返市场;对于严重损毁的车,需启动报废回收,交由提供资源再生服务的第三方公司——新能集团——进行分类回收。至我写下这封信时,摩拜家族在全国回收复用的轮胎数量已超过 30 万个。
每一辆单车都有生命,我何尝愿意看到自家孩子进入“坟场”!违规停放,无论对政府部门的叔叔阿姨,还是咱们共享单车大家族来说,都是一个急需解决却无法立刻收效的问题:单车的使用者才是整个问题的核心。
在对骑行者的管理上,单车家族和政府部门存在多重无奈:骑行者是二者共同的服务对象。可大家也看到了这个市场残酷的淘汰机制,从家族利益来说,谁愿意牵头“惩罚”骑行者,将“金主”置于自己的对立面?交管执法部门如果在街面上发现违停、违章或破坏车辆的骑行者,会将车辆的编码和相关违规信息发送给单车家族。单车家族虽能督促骑行者尽快前往交管部门接受处罚,但在庞大的用车人数面前,这样的治理方式也面临着执法部门取证难、骑行者违法违规成本过低等弊端。
图7 政府对用户使用共享单车的管理
困境还不止这些:单就违停而言,一个秦淮区每年清拖单车的花销可达1500-2000万元。即使咱们家尚能支付此项开销,但根据南京市黄牌货车禁行区域的要求,商圈、景区、医院等核心区域在 7:00-22:00 之间不允许密闭式厢式货车(也就是清拖大伙儿的车辆)进入——这些货车的禁行区,恰恰是单车最易淤积之处。
因此,从2017年开始,南京市城管部门组织了多次倡导市民文明骑行的活动。我们三大家族也在全国多个城市推行了“电子围栏”。除了这类引导性的措施,用户积分等奖惩制度也在逐步建立,可目前咱们三大家族内针对骑行者的违规行为缺乏统一的惩处措施——实际上在单车世界里,行之有效的法律法规、行业标准的缺失也是导致大家堕入“坟场”的重要原因。
图8 企业对用户使用共享单车的奖惩机制
在实现政、企、人协作保障单车安全的道路上,爸爸妈妈和叔叔阿姨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但也请小橙们相信,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,让每辆车都能奔跑在大街小巷,不再回到“坟场”!
图9 共享单车运维关系蓝图
摩拜爸爸
2018年5月30日
指导教师:白净
转载请注明出处“数据视界”、作者姓名以及“发自澎湃新闻湃客频道”。